倒春寒 序章|全球观察
※
『哈迪兄弟』家庭餐厅外,等待的食客或坐或站,勉强地排成了长条状。
「212号」
(相关资料图)
时过正午,站在门口的女服务生还在重复着向店门外的人群喊号的工作。
一个身着白色外套的女大学生应声走出人群,略略看在为了周末细心装扮的现充之中毫不起眼。
服务生面庞僵硬地看了眼她的取号票,而后将她领到一桌即将要空出来的座位前。
「请您再稍等一会」
服务生留下这么一句话便又回到门外等待着。
她将目光从服务生的背影上收回。那样年龄相仿的大学生,她们或许曾在某处擦肩而过。
一名男服务生推着车刚从后厨赶来,熟练地开始收拾桌面。
她身前的桌上只摆着两个餐盘,一个的盘壁上还粘有几根面条,另一盘则剩了些从披萨饼上掉落的面包屑。
这样看来,即使是在这种平价餐厅,上一位食客也应是个很节俭的人。
「喂,不是说好了一点到吗?你怎么已经干完了」
那位坐在里面的食客,其实她是认识的。
他应声抬起头。从和她眼神对上的瞬间,不属于他的慌张情绪迅速染遍了他的整张脸。
「啊……唉,真不好意思,其实……」
他如往常那样眯起眼扯着嘴角,想要糊弄过去。
「反正又是忘了什么事吧」
「你是懂我的」
他的嘴唇随着话音落下而合上,露出一副标准的微笑。
「唉,这是最后一次了」
听到她的抱怨后,他马上收起了刚才的氛围。
「扫你的兴了,对不起」
这是她所听过的关于他的最真诚的一句话。
意味丝毫不浅她上一句看似无奈的感慨。
「不浪费时间了,我要走了」
「嗯」
她从桌溪间让开,并目送他快步地离开。
其他的食客们没有因这里发生的交流而停下过动作。尽管如此,她还是少见地在这样嘈杂的空气中感受到了一点冷清。
她收回视线,拉开外侧的椅子坐下来,在桌子下方拿到了菜单。
现在电子菜单已经普及,但这家店还遵照着它的定位,保留有纸质菜单。
「小姐,我们餐厅现在只接受线上点单」
见她如此,男服务生在临走前提醒她道。
「抱歉,我是第一次来」
她于是放回了菜单,转而拿出手机对准贴在桌角处的二维码。
待服务生推着清洁车返回后厨,她另一只握着的手微微松开。
手心里攥着的是一团纸。
是刚刚在菜单里拿到的,且显然是先前同她对话的人有意留下的。
是给她的。
纸的表面有细绒毛一样的触感,还有些清凉,类似于用久了的竹席毯。
这不禁让她心跳加速。
这是北方的永久冻土的特产——冰槐所加工成的纸张。
这种纸张有过悠久的过去,她清楚这一点,所以几乎是立刻认了出来。
世纪初大革命失败后,林立的冰槐被用来象征不惧严寒,精神不灭的公社士兵。一些残存苟活的旧公社社员会通过它们,来纪念在那一时期牺牲的战士。
对她而言,格拉德是曾经憧憬过的地方。
过去的希望,热情,还有野心,都被尘封在了现实之下。但它们从未消逝,她从这片冰槐纸上听到了呼唤。
不是她在触摸纸,而是纸在触摸她。
纸在哀叹。
距离那时候,过去多久了……
※
沿着爬梯到达二层的床上,弘文躺着伸直了四肢。
紧接着,从肌肉深处传来阵阵难以描述的舒适感,但那没有持续多久。
他躺了会后,屁股上的酸痛再次凸显出来。那是因为他在跨洲列车的硬座上度过了四天。
在他放任这些杂乱的想法自由生长,闭眼养神时,他听见一阵敲门声。
被敲的不是他的门,而是隔壁的房门。
「嘿?哪位?」
他犹豫了一下,半身坐起来,放声向隔壁喊道。
这里的宿舍是两人一间——准确地说是两人共用一间洗浴室,并且每两人的单间通过一条短走廊相连通。白天他半掀开走廊间的帘布,没见隔壁有人活动,便料是他这学期的同伴还没有返校。
「哦诶~我是同宿的同学,能开一下门吗?」
外面传来了倍感意外的回音。
发声者循着声到了他的房门口,敲响了他这里的门。
「谢啦」
开了门,门口的陌生男子先是往自己身后看了两眼,而后目光停留在自己的上半身打转。
「你是这学期才搬来的吗?」
男子开门见山地问道,应该归于弘文是生面孔的缘故。
自己也抓住这个隙间审视了他一番。
眼前的人精神十足,虽然他们的眼睛平视,他却显得比自己还高一些。
随着眼神继续上抬,弘文注意到那人和自己所不同的亮棕发色。
这是蒙迪人最常见的发色之一,一路上他见过了很多,但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还是首次。
「嗯,初次见面」
自己回敬了个笑容。
只是这个点他难以掩盖他的疲惫。
「你忘带钥匙了吗?」
他的思维也比白天要慢上许多,以至于问出口了才意识到答案肯定是否定的。
「啊,别误会,我不住这里」
男子尴尬地摆了摆手。他向后小退一步,手臂指向不远处的门口。
「住你隔壁的是那边门口那货」
顺着他的方向,弘文看到他躺在隔壁门前的不省人事的同伙。
「他在派对上喝倒了。我负责把他搬回来」
他很会说话,但把一个成年男子背到这里绝非他说得那样轻松。
「如果没有你开门的话事情就会麻烦起来了」
「那、我去那边开一下门喔」
自己其实不擅长对付这样的人。在穿越走廊的片刻里,他疲倦地撩了撩垂下的刘海。
「帮大忙了」
两人一起抬着他的宿友到了他房间里的矮桌上。
注视着他的睡脸,他们一时无言。
「就等他后半夜醒就可以了,不用多担心」
「他是经常喝酒喝到醉的人?」
弘文弯起眉毛,试探地问道。
「啊,这倒是没有」
「我是想,你可能没有应付喝酒喝醉的人的经验,所以提醒你一下。后半夜醒酒后呕吐什么的都是正常的,不用大惊小怪」
「感觉你像是那种十分擅长交际的派对咖」
其实弘文相当了解酒文化,不如说,没有格拉德人是不了解酒文化的。
但眼下似乎没有什么澄清的必要。
「没有。只是在酒吧打过工,这样子。酒吧半夜打烊时会有喝到失去自理能力的酒溜子,只是没少处理过这样的人」
「……啊,也不对,他不是酒溜子,不能这样说。倒不如说,他的酒量还挺差的,才喝两罐就醉了」
「……」
「咳,嗯,再说就不礼貌了,你想知道的话就等他醒了亲自问他吧」
「不多打扰了,我也要回去了」
「祝你们从明天起相处愉快」
「啊,等一等,虽然问得有点晚了……」
「请问怎么称呼你?」
「我啊。雷芒德·勒兹」
「勒兹」
随着门锁发出啪嗒声,弘文终于松了口气。
简单观察了一下房间的布置后,从书桌的笔记本上,他再次确定了宿友的名字:金吾·文。
由于其拼写不像蒙迪姓名的风格,他对于其读音并没有把握。
「等明天再说吧」
这样的想法伴随着困意而来。
夜里,弘文睡得不是很好,只是比起前几夜要好些。
来到太阳光照及了蒙迪洲的每一处角落,正是平时第一节课开始的时间。
他起床走向洗浴室。镜子里映出了他那睡不醒因而时常眯着的双眼。
下巴上也因为接连几天的奔波而冒出了短却烦人的胡茬。
此时,裤兜里手机无声振动起来。
是从他家里打来的。
「切,你已经到了吧」
「昨天早上到的……对不起,昨天光用来熟悉校园了,睡得比较早,没有给你们打回去」
「没事的,大家都能理解你的难处」
「毕竟这是第一次嘛。我还很担心你能不能适应蒙迪,所以给你打了电话」
「打之前还怕你要上早课呢……」
「没有的事,我要下下周才开始上课。接下来一周时间还算充裕」
「那就好」
感觉是在自己耳边不远处,什么重物摔到地上而发出的沉闷的响声。
他探头向隔壁看去,只是被走廊里的帘子阻碍了视线。
「是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吗?」
「啊,应该是宿友的东西吧。我待会去看看」
昨晚的记忆渐渐浮现。他想应该是他的同伴也醒来了。
「那我就先挂了吧」
「啊……」
「我这边要去送你弟去上学,你懂的」
「他没有想和我说的吗?」
「有什么事就等晚上没事了再说吧」
「……」
「你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啊」
「我……」
——晚上会打过去的。
没等他做出答复,电话的那头先响起了电流声。
弘文掀开帘布,从底下钻了过去,眼见到他的宿友双臂张开躺在地砖上。
刚才的声响估计就是他从一旁矮桌上摔落下来的声音了。
「哥们,你醒了吧」
他靠近了些金吾,在他眼前摆了摆手。
直到刚才还在无神地盯着天花板的金吾,视觉受到刺激后冷不丁地一蹬腿,身体正好靠在了墙边的圆软垫上。
「……没事吧?这个季节躺地上很容易生病」
弘文也被他的反应吓到了,他半缩回手,保持着和金吾的距离。
「啊……」
金吾眨了眨眼,弓起的腿失去了支撑力,直直地躺在地上。他合上眼,头稍稍向上仰起,呼出了早晨的第一口气。
「……几号了?」
「不对,是几点了……等下,手机、手机放哪了……」
他自言自语地翻起口袋,最终双手空空如也地瘫在身体两侧。
「有哪里不舒服?……」
「只是脑子有点涨,不要叫医生」
自己有点没理解他为什么这样说。
「是啊,我们可没有叫医生的钱」
姑且附和了他。
弘文站起来仔细地环视了下四周,在床角上带了一瓶没开过的瓶装水。
「……」
看到他走近,金吾的姿态突然间变了。他张着嘴,好像是在看自己。
但通过眼神的对视,自己感觉到他的注意力在很远的地方。
「想起什么了么」
将水瓶放在他手旁。
金吾哽住了,他失望地垂下头,眉毛躲藏在刘海后方,不时抖动着。
「我帮你开吧」
自己想要帮同伴扭开瓶子。但被阻止了。手停在了瓶盖处,金吾婉拒了他的好意。
沉默的心情通过他的眉毛传达到了:他需要一个人安静一会。
弘文抿了抿嘴,默默回到了他的房间,随后,这处空间的温度恢复到了人干坐着会感到有些冷的程度。
早春送走了冬天,让眼泪不再凝结。
※
弘文在就近的食堂解决了午饭。开门的前一刻,是不是应该给金吾也带一份的想法迟迟出现。
他怀着惭愧走进宿舍,第一次听到了隔壁传来的细细交谈声。
「他回来了」
「我听得到」
帘布后,勒兹靠着站在书桌旁,已经摆出和昨晚相同的表情迎接自己了。
「听文说你早上来过了」
「啊,是……我听见他翻身落到了地上……」
金吾坐在书桌前,背对着他们,没有因为他们的交流而放下勺子。
「多谢了。文是那种对自己特别神经大条的人,不太会照顾自己」
「我会」
他抬起头来不满地出声反驳勒兹。
「只是……」
他面色一沉,没有继续说下去。
弘文立刻扯开了话题。
「你帮他带了午饭啊」
「嗯,帮人帮到底嘛」
勒兹朝自己礼貌地笑了笑。
自己觉得这幅场景似曾相识。
「站着多累,坐吧」
「……」
弘文随便拿了块垫子垫在股下,别有含义地看了一眼自始至终站着的他。
他站在差不多是两个人中间的地方,像在模仿综艺节目里的主持人。
「没有比聊天更好的方式度过无所事事的午后了,正好这里有有意思的话题」
「……」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怎么念」
金吾咽下嘴里的饭,身体侧过来正对着自己,做了个严肃的介绍。
「我是文金吾。我的父母来自西奥,所以起了这样的名字」
他解答了自己心里一个微不足道的疑惑。
不对。是两个。
「但如果你想了解西奥的话,我也一概不知,所以没法回答」
这句话不是冲着自己说的。是冲着勒兹说的。
勒兹听后用手指搓了搓脸颊,尴尬地笑了笑。
「你们都知道我的名字了」
「你……咳,我叫弘文·切,是这学期才转来的」
弘文被这严肃的氛围感染了。
「等一下,我们这学期有新来的同学吗?」
金吾转向勒兹。
「他不是一年级的」
「啊,不是吗。不好意思,我下意识就以为……」
「我是三年级的」
「噢……」
「不同年级的学生混宿,是挺少见的事。不过情况特殊,一是你是交换生。二是……」
「你知道交换生的事吗?」
弘文眯起眼,眉毛轻微上扬。
他注意到金吾的眼睛也睁大了一些。更像早上他刚醒来时的那会。
「听辅导员偶然说起过,今年有三名格拉德的交换生」
勒兹平静的神情让他的话很能说服自己。
「没想到这里就遇见了一位」
「嗯……然后,二是什么?」
他感觉到金吾的脸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二,其实我们班,在上学期末,有一位同学离开了,因为流感」
「他之前就住在你现在住的房间」
「……」
用眼神小心翼翼地偷打量着他,令弘文惊讶的是,这次,悲伤只是在他脸上一闪而过。
「我向你们表达最诚挚的哀悼」
弘文低下了头。
「别说了,都过去了。这些事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金吾叹了口气,示意让同伴换一个话题。
「好吧,好吧,让我们换个间离一点的伴奏」
「切,哥们,你知道下个月的无罪日吗?你可能听说过」
无罪日是蒙迪联邦的国庆日,以联邦的创始人,无罪女王德洛莉丝的卫冕命名。
「嗯,堪堪知道有这么个节日的程度……」
这是比较保留的说法。
尽管格拉德在过去数十年里都敌视着无罪日所代表的意识形态,但新一代人是无所谓的,他们只是将无罪日当作一个狂欢的借口罢了。
在这里,弘文主要是想将话题的主导权让给勒兹。
「嘛,能理解」
勒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但我知道的也只是些你在网上也能找到的文字。我不是历史爱好者」
「没关系,你讲吧」
「唉。无罪日本来是纪念无罪者德洛莉丝的日子,课本上总是不留余力地夸赞她在春分后的第一个周日统一了分散的蒙迪各国……没有年轻人愿意听那些东西,不是吗?」
统一整个洲,是除了百年前的德洛莉丝,无人做到过的壮举。
世纪大革命中,格拉德离统一只差一步,而正是由德洛莉丝完成统一的蒙迪联邦的火炮,让格拉德人和团结最终失之交臂。
「要不是中学课本上写着那段历史,估计现在连能完整拼出德洛莉丝这个名字的人都不剩几个了吧。我是说,在我们这一代里」
什么都不说。
这些话,弘文听得入迷。在这之前,他以为只有他自己国家的年轻人才有这种现象。
一种去现实化,去严肃化的浪潮,宛如一张大嘴吞咽着他们的思想。它并不针对某种意识形态。
它就是唯一的现实。
人们就沉沦在喉壁之间,以极慢的速度下沉着。
「我就是你说的那种人」
金吾打断了他的历史讲座,时机恰到好处。
「那你最好别让你的中学老师知道」
勒兹朝他笑了笑,视线又转回到弘文脸上。
「坦白告诉你,切,现在还愿意去教堂参拜的都是些四五十岁的老人了」
大革命失败后,无罪纪年体系渐渐成为了通用纪年体系。
今天已经是德洛莉丝纪元一八零年三月十七日,周一。
「那么我们到那天会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不学习,不工作,除了那些商人和手工业者。只有学生和情侣会光顾他们的生意:一些土掉渣的节日符号……」
「什么节日符号?」
「白色、粉色,淡蓝色、浅绿色的条状花纹,只要是涂上这种花纹的小玩意,都可以代表在过无罪日」
弘文稍作思索。勒兹描述的颜色渐渐在脑海中成形,最后变成一个花色冰淇淋。
「……这些颜色组合的花纹有什么含义吗?」
「人道主义,世界主义和议会民主制」
这些显然和自己想的用来吸引小朋友眼球的冰淇淋上的花色不同。
不同在于吸引的是年龄大一点的朋友。
「好吧……」
「不是那么严肃的东西。像我,就只记得很久以前,大概是小学……老师给了我们每人一个鸡蛋,教我们在鸡蛋尖的那一端钻一个细孔,接着用牙签在洞口重复伸缩,直到蛋液顺着牙签流干净」
「放一下午干燥后,我们在完整的蛋壳上涂上那些颜色。然后互相比谁的蛋壳破孔最小,混色最均匀。最后可能还有个表彰仪式,我记不太清了……」
「这听上去才像个节日」
「或许吧。但蛋壳实在太容易碎了,那种东西一般在孩子的把玩下存活不过一周」
「容易碎的东西才珍贵」
勒兹不置可否。
「……总之,这至少是个珍贵的法定休息日」
※
一天下午,弘文拉下宿舍窗帘,在电脑上放起了电影。
他看得入迷,连隔壁房门开合的声音的讯息都只在他大脑里一闪而过。
「你在看什么?」
「啊,这个是……一部比较老的电影」
「哦……」
他点下了暂停键,转而看向金吾。金吾的脸耷拉着,看起来仍处于除了睡觉以外的事都毫无兴趣的上课综合征。
「你们刚下课啊」
「嗯。今天最后一节课了」
「专业课?」
「是考察课」
考察课的期末不进行考试而是要求写短论文。
「怎么了,是老师不合心意吗?」
平时作业也很少,是那种只要保持出勤就能拿到学分的课。
「嘛。第一节课就让我们写论文,一千五百字」
「偶尔也会有这种老师呢。论文的题目是什么?我兴许可以出出主意?」
「是关于……自我的层次的。怎样,听上去就很绕吧」
「自我的、层次……」
弘文拆解了题目,认真地念了一遍。
「其实很好写哦」
「啊?」
他放下翘着的腿,调整了下坐姿。
「你听说过……等等,先问一下你们现在教到哪了。你们是哲学专业,没错吧」
准确的来说,是『卡特拉-蒙迪哲学和逻辑学』。
「我指的是专业课的进度」
「上学期教到基督教宗教哲学为止」
「噢……」
——那不就等于对纪元后的哲学问题一无所知吗?
弘文把后半句话收了回去。
他还不知道蒙迪的学校是如何安排这门学科的教授的。
在格拉德,最热门的不是卡-蒙哲学,而是马佐夫主义哲学。虽说趋势并不乐观,但总的来说这仍称得上格拉德独有的景观。
他深吸了口气。一些基本术语的解释从他识海深处被打捞起。
「上世纪,出现过一个叫精神分析学的学派,在卡特拉」
卡特拉是夹在蒙迪和格拉德中间的洲,但无论文化、立场还是意识形态的层面,卡特拉都更亲近于蒙迪。
「以后你可能会在书上见到。历史暂且放下不谈……」
蒙迪的公司垄断了卡特拉的行业,蒙迪的军队以和平的名义永久驻扎在卡特拉的每一块领土,蒙迪语成为了卡特拉的通用语言。
时至今日,卡特拉洲已经被视为蒙迪的外延领土了。
而『为什么卡特拉没有被并入蒙迪』是现代哲学、政治和国际关系的一个重要课题。
卡-蒙哲学理论解释称野蛮的扩张行为在现代民主制下已经不复存在。而马佐夫主义者认为传统的国家之间相互吞并的领土扩张形式过于低效,不再被现代国家使用。
「该学派的创始人弗洛伊德提出,人的精神分本我,自我,超我三个部分」
他不时瞥向金吾的脸。
「本我是纯粹的原始欲望的集合,超我是社会道德法则的集合,自我负责调和前两者的矛盾」
「……也就是说,自我是两者的综合?」
「不……那是现代心理学的观点。精神分析学中,自我只是静止的白纸,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是」
讲到这里,弘文顿了一下。
「说自我是白纸,那是因为自我总是会被他者吸引,比如,大街上看到好看的人,总是忍不住要多看两眼。就在这当中,那个好看的他者就会有一部分作为形象变成理想的自我的一部分」
「在人刚出生时,也就是婴儿时期。那个时期,人还没有形成自我意识,对吧?正因为如此,那是唯一的,短暂地,纯粹的自我存在的时期,就像白纸……白得透明」
「从第一眼看到并意识到他者的存在——父亲母亲,或者镜子中的自己——他者以一种想象的,形象的方式出现在了这张白纸上」
「我们自己可能毫无察觉,潜意识中,我们先是嫉妒这个他者的形象,因为这个形象具有自我所不具有的属性;而后我们想要成为他者,他者的形象于是成为了理想自我形象的一部分」
「也是从看到他者的那一瞬间起,自我的白纸上呈现出的不再是虚无,而是一团由无数他者缝合而成的不堪的肉块,这团肉块就是我们的自我意识。这个过程中,自我先是否定了自己作为白纸的形象,成为了他者;成为了他者的自我又同时反过来否定了自我的存在,因此说,自杀是……」
「等一下,让我消化一下……」
金吾面露难色。那是大脑被浸泡在海洋里窒息的前兆。
「不好意思,一说就忘乎所以了」
「但是也没办法,学科就是这样,解释一个名词必须通过解释更多数的名词……」
「……文,你喜欢它吗?」
「什么?」
他能听到金吾的呼吸声。
「这个专业」
「肯定说不上喜欢吧。我是被调剂到这个专业的」
「这样吗。最开始填的志愿是什么?」
「……不记得了」
「因为知道肯定会被调剂到别的专业,填志愿的时候也没仔细想过」
「那就是冲着这所大学本身来的吧」
「嗯」
弘文挺直起背,思考了一会后又稍向前倾,同情地看着金吾。
「虽然我不是很建议这样做,转专业的话,怎么样呢?」
「入学时就在想着了,但是,呃……听说转专业对现在的成绩有要求,现在的话恐怕……转过去后的话,应该要多读一年吧,学费之类的事,也不太想给家里添负担,我也想正常地毕业然后工作」
「……」
「想着忍一忍,拿到能够毕业的学分什么的,应该还是能做的到」
他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对了,关于你刚才说的,有什么相关的参考资料吗?我可能……」
「那其实是我以前的一篇论文里的内容,晚些时候传给你吧,等我翻译成蒙迪语」
「哇,呃,有劳了……那会非常麻烦吧。我知道哲学文章翻译对于用词的标准极其苛刻」
「这些都有做过专门的训练」
见弘文说得这样从容,金吾反而表现得更拘谨了。
「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做,就当实地适应的一部分了」
他见状补充说。
「你看,我闲得都开始看电影了」
「好,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
「嗯」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屏幕上。
过了大概十分钟后,屏幕上的图像却实实在在地离他们更远了,这种感觉一时挥之不去。
「顺带一问,这部电影,叫什么名字啊?」
「四月最冷的那十六天」
※
同一周的周五。
虽然这几天做了很多准备,但越是准备,越觉得来自周遭的异样,密不透风地向自己涌来。
他隐隐间知道有一件他还没有做的事。
「……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那天如果果断些……不,到周末了出校看看吧」
临近中午的时候,弘文拿到了这学期的书。他断断续续地翻动书页,像是连着做了十几篇长篇阅读理解,到最后,明明是坐在椅子上,却担心着会摔跤。
昏昏沉沉的颠倒感驱使他打开窗。风透过低领口直扑胸膛,心中复杂的烦闷感丝毫不减。
一年前,同样是一个令人焦躁的日子。其时,自己正在准备非母语者蒙迪语能力考试。
在这个时代,即使是完全没有出国打算的人,也需要考取蒙迪语的能力证书。因为没有一家公司敢说不会和蒙迪的巨头打交道。
这不是他第一次参加考试,自然也不会是因为通不过,而是为了争更高的分数。这毕竟是他为数不多的能和官家的二代们竞争留学名额的方式。
然而那一天,一个要熟的同学跑过来和弘文讲,有人举报他上一次参与考试时有作弊行为。
他感到荒诞极了,甚至一度怀疑那个同学是受人指使来影响他心态的。
半年前考试时的录像,不可能还留存着,因此也没有查证的可能。那说到底是不会被采纳的黑状。其次的话,他又担心这则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自南格拉德之春后,他的祖国已经成为了事实上的不法之地。
站在利维坦跟前而生的惶恐多少影响到了他,使他至今记忆犹新。
结末,他还是拿到了名额,而他所知的两个官家二代则成为了『名额外留学生』
至于那则传言,他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
弘文做了个深呼吸,宣布他正式地从往事的回忆中脱离出来。
「……」
他回过头,注意到金吾正无言地盯着自己。
「什么时候来的,冷不丁的……」
「我……才刚来。看到你的门开着,就懒得拿钥匙了」
「一进来就看到你一动不动的。我还以为你磕嗨了呢」
「啊哈哈,我只是有点想家了」
弘文手抵着鼻子回到了座位上。
「这样啊,也是……」
「对了,你周末也在宿舍里吧?我过会儿就回家了,下周才回来」
「这周末应该会出去逛一逛吧,晚上还是回宿舍睡。门禁的时间我是知道的」
金吾听后苦笑。
「是有什么我还不知道的潜规则吗?」
「不,那倒是没有……只是,想着你会不会觉得……呃,寂寞那样的,心情……?」
一边说着,他一边低下了头,仿佛在祈求自己忘掉现在这番话。
「啊,多少会有一点。不过我已经很满足了,不用为此担心我」
「……好吧」
他们交换眼神,形成了一种默契。
「你家离这里远吗?」
「啊,那个,倒还好。当时报这所学校也有考虑到这一点」
「那下周一再见了」
自己搭着椅背,目送金吾进入到帘子的另一边。
没过多久,他背着鼓包又穿过了帘子。弘文抬了抬眼镜,歪头转向他。
「忘东西了?」
「不,不是……」
金吾突然间变得扭捏的态度让他特别瞪大了右眼。
「前几天不是,你看的那部电影,我……后来才想起来,曾经听人说过」
「嗯……然后呢?」
「你对那种电影感兴趣,不是吗?」
金吾故意说得神秘兮兮的。
自己边听边挑起了眉毛。
「算是吧。你就直说吧,四月又不是老虎尾巴」
『四月最冷的那十六天』在蒙迪上映时获得了大多数观众的好评。
然而美中不足之处在于,一些学者和影评人认为这部电影具有和大众认知的相反的意义而发出警告。几乎没有人在乎——他们总是喜欢和大多数唱反调,现在已经变成狼来了那样的状况了。
「……」
金吾从包里的练习本上撕下一张纸,简短地写下几笔后递交给自己。
「去找杏山吧。我想你们会有共同话语」
「这……」
弘文感到愕然,他空张了张嘴。沉默从中倾泻而出。
他注意到金吾脸上的笑容如潮水般褪去,转而浮现出苦恼和无奈。金吾没有解释的打算,他重新背上书包,默默关上了门。这一次他没有再折返回来。